山的城

人生何处不相逢

【成渝】迟到的邮差(上)

◇成渝only,重庆区县有

◇普设,上世纪六十年代背景

◇全文字数1w2

  

成都:荣杏

重庆:江庆云

万县/万州:江晚舟

  

(一)


  “请问今天有收到重庆的江庆云的来信吗?”

  “您好,荣先生,今天依然没有。”

  “好的,麻烦同志了,谢谢你。”

  营业员看着名叫荣杏的男人听了她的话之后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但难掩眼中的落寞。他扶了扶度数不高的眼镜,转身走出邮局的大门,一如既往地,将倚靠在门口的自行车扶正后跨身坐了上去,轻轻一蹬,风在白衬衫上刮出一道道流动的痕迹。


  自她来到邮局工作后,便认识了荣杏。荣杏有跟来自重庆的江庆云通信的习惯,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月,几乎没有间断。荣杏总是算着日子,每个月中旬和月底的时候,来到柜台前询问信件:“同志,请问有重庆的江庆云的来信吗?”

  荣杏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秋日的气息。每当荣杏把自己新写好的信递给她,她称重后将小小的邮票贴在右上角时,会不由得看一眼信封上娟秀的落款。这字体和嗓音以及荣杏之名,的确会让她联想到秋日的银杏叶。

  姑娘笑着将厚厚一叠的信递给他:“有,今天刚到的,确认一下吧。”

  荣杏接过信时,眼里总是发着光。尽管他在极力克制兴奋的情绪,但眼里隐含的汹涌却是会不小心流露出来,藏也藏不住。她不经意询问过对方的身份,荣杏只说是前几年一同读川大的同学,但他是汉语言专业,对方是建筑学。没说是如何认识的,只说了现在是关系很亲近的朋友。毕业后对方回到了重庆从事建筑相关,荣杏则留在成都的一家报社做编辑。

  “那你们还有见面吗?”

  “有的,有的。他前两个月放假,来过一次成都。你也晓得,重庆到成都坐火车,来回差不多要一天,上次放了三天假,他就来找我耍了两天。”

  “真辛苦啊,赶这么久的路确实舟车劳顿。他对你真上心呢。”

  荣杏点点头,抿着嘴唇笑,将新拿到的信紧紧握在手里,却也不敢用力捏住。而后他点点头,表达感谢后便转身走出大门。


  而最近一年,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位名叫江庆云的重庆人,就像是断联了一般,再也没有寄过信来成都。姑娘分拣着满满一箱子的信件,试图找寻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无果。她联想了一下最近的形势,叹了叹气。只希望那人能平平安安,没有差错便是。


  时值1967年。


(二)


  “你今天又去邮局啦?”

  荣杏将自行车推进家里院坝的时候,听到链条卡啦的声音,妇人循声出了房门,用手上的折扇对着荣杏扇了几下:

  “天这么热,还到处跑。”

  “妈。”荣杏掏出胸前口袋里叠得整齐的手绢,擦拭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反正现在报社也没工作了,总得盼着这点指望。”

  “我晓得你跟庆云关系好,但你也晓得现在风气严,连你们报社都被查了,那些信可能也在半路被拦截了。你也少给他寄信,免得寄不出去还惹些事端。”

  荣杏没有说话,只是将自行车放好之后,侧身进了屋。收音机正在播放戏剧片段,从摆着花盏的书房阳台传来咿咿呀呀的腔调。鬓边花白的男人戴着厚厚的镜片,双手托着一本精装书册慢慢地翻阅,荣杏凑过去瞥了一眼,认出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老汉儿才是真的闲情逸致,”荣杏将手搭在荣老爷子的肩膀上,“听着小曲儿,看着陀思。”

  “厉害,看勒莫两段你就认出来了。”

  荣老爷子没抬眼,只是笑了笑,仍专注地盯着书页上的字句。风扇在一旁吱呀呀地转,吹不走闷热的浪。那些字句在荣杏眼里模糊成一团,他取下镜架,揉揉眼:

  “勒几年我们跟苏联关系越来越微妙,老汉儿你还是注意到,少看点苏联的书。免得遭别个在背后说空话。”

  荣老爷子顿住了翻页的手,将搁在一旁的书签塞进书页并合上了。他终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荣杏,抬下巴示意他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

  荣杏便乖乖坐下,就像以往那些来尊听荣老教授教诲的大学生一般,两腿并在一起,双手放在膝头。

  “我才是要说哈你的问题。你现在不上班了,三天两头不是去邮局问信,就是去少城公园喝茶,天天骑着你那个自行车招摇过市,摁是不怕遭别个抓到查成分。”

  “别个早就改名叫人民公园了,50年就改名了。”

  “这是重点迈?管他少城公园还是人民公园,勒不重要。我是说,你现在要低调点,而且,”荣老爷子清清嗓子,像是进入了主题一般,“你今年都24了,该找个女同志耍朋友了,合适的话就成个家。”

  又来了。荣杏暗暗咂舌,准备又像往常一样装聋作哑顺带敷衍了事,不料对方又开了口:“你看,庆云现在都不给你写信了,我记得他跟你一般大,也就小一岁?说不定家里人也给他安排了对象,现在正忙着成亲呢。就算你现在不想成家,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业,在家里钻研一下学问,如果报社做不下去了,等过几年学校恢复招生,我帮你找个教书的职位……”

  被踩了痛脚的荣杏已然没听清荣老爷子后半段话。他满心都是江庆云成亲这一句上,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侧悄悄捏紧,指甲陷进掌心,拳头微微颤抖着。

  荣老爷子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以为是烦了自己的说教:“好好好,你大了,也听不得我的一些话。先回屋休息嘛,我还有点没看完的,不管你了。”


  荣杏起了身,走到书房门口时轻轻带上了门,接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今天天气炎热,是成都难得一见的晴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搁在书架上的相框。两个差不多高的青年并肩站在一起,穿着短袖白衬衫。其中,荣杏将衣服下摆收进裤腰,皮带崭新又穿戴齐整,另一位青年解开了衣领往下的第一颗扣子,阳光在脸颊和脖颈间跳跃,衬得笑容更加明媚。他们身后是四川大学的操场,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散步。

  尽管日照天数不多,但荣杏还是下意识将相框调转了角度,避免褪色。这是他们少有的合影。拍摄设备是1962年生产的徕卡m2,是荣杏上川大的第二年,荣老爷子为满足他心愿而赠送的德国产相机。老汉儿买到这台洋货应该还是费了不少心思,荣杏想。他们一同在百货大楼闲逛时,柜台上摆放着新上市的海鸥牌相机,荣杏有在收音机听过广告,知晓上海海鸥公司在致力于研究高级单反相机,但他一直对海鸥相机作为样机试制的徕卡相机心心念念。曾经在图书馆的杂志里翻到的徕卡相机图片,让他看一眼就忘不掉。因此,当他颤抖着手打开严实的包装,真真切切地将这台经过漫长的铁路运输,从而到达此处的徕卡m2捧在手上时,轻便又有质感的机械工艺品让荣杏心里的小鹿在葱绿的山坡上追着蝴蝶蹦跳。

  拥有相机后,离暑假结束也所剩无几。在开学之前,荣杏将相机挂在脖子上,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穿过成都的大街小巷。生活了快二十年的成都本是十分熟悉的了,但在镜头下似乎多了更多可爱的细节。荣杏一手骑着车,另一手持着相机,晃晃悠悠地在一家花店面前顿了顿,拍下一张小伙子给姑娘选花的背影后,又晃晃悠悠地骑着车走了。

  不知哪个多嘴的街坊邻居将话带到了荣老爷子耳朵里。回到家后,荣杏就乖乖站着,双手背在身后,倾听父亲的教诲。老爷子长吁短叹一番,而后开了口:“你啊,就是耍心太重咯,也不晓得低调收敛,有点新东西就喜欢上街炫耀,也不怕别个在背后咋个说你,更不怕你的宝贝隔天遭哪个拿了去。”

  “我怕哪个说嘛?我咋个要怕别个说嘛?人生在世,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我咋个过,关他屁事;别个咋个说我,关我屁事。”

  荣杏声音轻缓,放慢了语调,说的话虽牙尖嘴利,有几分刻薄,但早已习惯的老爷子对此也不恼,只是笑着说:“你现在还小喃,没咋个接触社会,也不晓得有些东西来之不易,失去的滋味也没体验过多少……等你遇到了,就晓得咯。”

  院落深处阵阵的蝉鸣叫嚣着夏日的枯燥漫长,蒸腾的热气使得汗珠打湿了父亲鬓角的头发,以及模糊了两人的视线。荣杏低下头摆弄手中的相机,零件被拨动,发出的美妙机械声平复了焦躁的情绪。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火车站聚集了五湖四海的学子。身为大二学长的荣杏作为校园志愿者,在火车站引导本校的新生进入专车。耳边充斥着不同口音的四川话,最常见的是成渝小片,有岷赤小片,也有江贡小片。荣杏凝神听了一会儿,分辨口音给这闷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乐趣。带着明亮憧憬眼神的新生们提着箱子从火车出口下来,荣杏从半走神的状态中回来,他看着眼前生动活泼、富有人间烟火气息的画面,心下一动,便想举起相机将这景象收入画幅。

  当他低头调整挂在胸前的相机时,一个提着箱子的男生瞧见他的红色志愿者袖章以及胸前佩戴的校徽,便走上前,试探着开了口:“你好,请问你是川大的学长吗?”

  荣杏调整好,正抬手举起相机,不料与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对上眼,那个人的话带着川东口音,在成都并不多见。不知有意无意,他按下按钮,清脆有力的快门声在两人之间响起。男生眨眨眼,而后慌乱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不,不好意思,”男生转过身看了看,而后又转回来,略带羞涩地盯着荣杏的鼻子,“我刚刚是不是抢镜了……这个,这个胶卷应该很贵吧?浪费了一张相片,抱歉啊。”

  说完后,男生的眼神在荣杏手中一看就价格昂贵的相机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

  “莫得事莫得事,学弟不用勒莫客气。我一个业余的半吊子,平时就拿着相机到处拍起耍,看到撒子就拍撒子。更何况,”荣杏看着对方红透的耳尖,忍不住笑起来,“学弟长得勒莫周正,就恁个遭拍下来,还不如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我更应该为我的唐突而抱歉。”

  说完后,荣杏便合上了嘴,静静地凝视着对方。那个男生听了他的话,也松弛下来,大大方方地回看着他的眼睛。高挺的鼻,蕴含星星点点光芒的眼睛,上唇微微翘起,下唇有些薄。以前看闲书,某本言情小说里说薄唇的人也薄情。荣杏用视线描摹着对方的相貌,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才第一面,就说人家薄情也未免太武断,但他有自信的是,自己拍下来的那张照片,应该很好看。

  男生见他温温和和一张脸,笑起来平易近人又和善,耳根子在车站笼罩的热气下又红了几分。

  1962年,荣杏拥有了百货大楼里上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遥远的德国运送来的徕卡相机,书房里的收音机换了新,也是遇见从位于川东的重庆前来成都上大学的江庆云的第一年。


  想到这里,荣杏将合影相框往旁边移了几分,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相片将相册填满了大半本,由大量的街景和江庆云的单人照,以及少量的合影组成。第一页则是江庆云的第一张照片——那张荣杏有自信会拍得很好看的照片。

  然而事实却不那么遂愿。荣杏那一天兴冲冲地去相馆取洗好的相片,打开密封好的信封,抽出第一张相片时,便忍不住抖着肩膀在前台大笑出声。

  因为阳光太好,背景过度曝光了,相片里的江庆云背着光,面部黢黑,又因着在拍好的瞬间移了身子,因此又有些模糊,明亮好看的眼睛在此时反而更添了呆傻的气息。荣杏笑着笑着又紧紧捏着相纸,心想把俊俏的学弟拍成如此模样也是一种本事,一定要放在相册的第一页。

  如今,荣杏看着这一张旧照片,心里却填满了苦涩。那一年他得到了太多,似乎是个美妙的开端,但现在也印证了老汉儿的话。老汉儿说他没经历多少失去的滋味,他当时不以为意,心想只要不停产,自己还有余钱,任何丢了的东西也能重新买回来。然而他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爱人会猝不及防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弭了踪迹,没留下一点音讯。

  他看着照片里江庆云薄薄的下唇,心思乱成一团。害怕你是真的薄情,但又希望你仅仅是薄情。


  于是同时,1967年,徕卡m2型照相机停产。


(三)


  列车夜发朝至,经过了漫长的十二个小时,荣杏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到达了重庆站。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重庆,但却是最漫长难捱的一个夜晚。


  荣杏前几次来重庆,是同江庆云一起的。江庆云说,休息的时候你总是带我去你家,叔叔嬢嬢招待了我那么多次好菜好饭,所以放长假的时候,我也带你去一去我的老家吧。

  他同江庆云去重庆的那几次,列车朝发夕至,早上快八点出发,晚上八点过下车,落屋的时候快九点。他在之前从未来过重庆,尽管它是川内第二城。但他在业余时间读过一些地方志和历史期刊,从书面和影像上粗略了解了这座二十几年前的抗战名城。他从小对东边的重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在他六岁那年,重庆解放,打响了西南地区解放的第一枪,而后过了一个月,成都也迎来了解放。第二年,少城公园更名为人民公园。

  所以他总在跟老汉儿的聊天中,下意识纠正:“那不是少城公园,别个早就改名叫人民公园了。”

  偶尔,还会在后面加一句:“就像重庆那个纪念碑,别个也从抗战胜利纪功碑改名为人民解放纪念碑了撒。”

  荣老爷子听了也会打趣道,你勒个娃娃还没切过重庆,倒是把这些记得熟悉。

  这时,荣杏便有些脸红,没切过又咋个了嘛,早晚有机会切,就是太远咯,坐火车要花大半天的时间。

  你要晓得噢,娃娃,在你……九岁之前?对头,就是52年之前,如果从我们这里切重庆,只有走水路或者成渝公路,走公路的话,路上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再往前推,古代那时候,花费的时间就长达半个多月咯。

  古人的时间可真不值钱啊,荣杏暗暗想道,一个月的时间,自己都可以把成都市中区的公园和茶馆逛遍了。把一个月的时间用来赶路,虽然路上会有许多好看的风景,也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但若没人陪伴和分享,只是一个人埋头赶路,可多寂寞啊。

  当他在这样一天,同江庆云并肩站在一起,早上七点钟的太阳发出柔和的光芒,气温还未上升之时,他将两张火车票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牵着对方的,心里萦绕着幸福的气息。

  两人一同站在检票的队伍,看着蒸汽火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停驶。江庆云在一旁忽地笑出了声:“荣哥的手啷个出汗了哦,你在紧张迈?”

  荣杏偏过头,见江庆云也转过来看着他,两只眼亮晶晶的。他有点想凑过去亲他,就像在自家卧室里把江庆云按在书架前亲到喘气,然后又停下来,在两人换气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听门外的动静。但现在在车站,车站太大太宽了,不是属于两个人的小天地,也没有门。所以他忍住了。

  于是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转身看向后面的人:“同志,劳烦你能帮我们拍个照吗?就,我俩站在这里,把后面那辆火车一起拍下来,谢谢你!”

  那姑娘笑着答应了,看上去很热情。她接过相机时,一时间有些慌乱,却也好生捧着,荣杏轻声讲解了不同按钮的用法,姑娘点点头,然后将相机举起来,咔擦。

  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合影之一。荣杏将两张火车票夹在了这张合影的下面。

  火车启动后,荣杏和江庆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对面。荣杏看着窗外的景象由市区变为县城又变为乡镇,而后穿过了成都平原的一片片田野,在经过一个漫长又黑暗的隧道时,车厢里的灯亮了,荣杏用手撑着脸颊,盯着眼前的人:“庆云每次一个人从重庆返校回成都,这段时间都是咋个打发的啊。”

  灯光微黄发暗,影子在铁轨与车轮的磨合下微微摇曳。江庆云正吃着包里携带的饼干,听了他的话后,将咬了一半的饼干塞进荣杏的嘴里。荣杏猝不及防地红了脸,然后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周围,发现其他人要么仰躺着睡觉,要么与面前的人轻声交谈,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作,于是放松了下来。

  “斗恁个撒,车上饿了就吃点东西,困了就睡一哈。路过一些好看的风景的时候,就把画本拿出来写个生。”

  荣杏挑挑眉,他见过江庆云画画。因为专业所学,江庆云会绘制许多工程设计图,但那不是一回事。一次他们在人民公园散步,走在湖边栈桥上时,荣杏看着两三只黑天鹅慢慢悠悠地游过来,便微微蹲下身,拿着相机怼着湖面拍。江庆云心下一动,便后退几步,对着荣杏喊:“荣哥,你就恁个,不要动。”说完,江庆云从包里掏出一个画本和笔,很快,便完成了一张速写。

  荣杏蹲在栈道上,面前是几只优雅的黑天鹅,身后是一排银杏树。步入深秋之后,银杏树的叶子变得金黄,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往下掉。江庆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将荣杏脑袋上的叶片取下来,夹在了画本里。

  “我也要看,”荣杏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来,“让哥哥看看你咋个画我的。”

  荣杏从他怀里拿过画本,不料在打开的那一瞬间,银杏叶掉落下来,漂在湖面上。两人一时间愣住了,荣杏先反应过来,嗤嗤地笑,江庆云则佯装生气,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一手指着湖面:“你看嘛!”

  荣杏没有说话,只是将脑袋微微往江庆云那边靠,一页一页翻着画本。有风景写生也有人物速写,有几张是荣杏拿着相机,专注地拍着远方的风景,还落了日期。他惊讶于自己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江庆云记录了下来。

  “……没想到庆云这挎包里还会随身带着画本。”

  “没有,今天是头一次,嗯……头一次在旁边画你。其他几张速写我都是记在了脑阔里,回到寝室的时候边回忆边画的。”

  江庆云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也有些不敢看他了。荣杏看着他红扑扑的耳尖,上手捏了捏。

  后来他将那张黑天鹅的照片和江庆云的速写放在了相册的左右两页,速写前面放了片银杏叶,这银杏叶是那天荣杏蹲着身子伸长了手臂,才将漂在湖面上的叶片捞到,险些被从身后吓唬他的江庆云推到湖里。他站起身后愤愤地将对方按在银杏树上挠痒痒肉,直到对方一面大笑一面求饶才住手。银杏叶上用钢笔写着卞之琳的诗,字迹娟秀。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尽管已经来过几次重庆,但当荣杏每一次下了车,脚踏实地地站在重庆的道路上时,大脑都会有一瞬间的眩晕。也许是因为长久地待在狭窄的车厢空间里,车轮碾过铁轨上的石子,列车时不时地抖动。好在前几次与江庆云一起,漫长的白日也像是缩了水,周围纵使时不时有人路过,说话声音此起彼伏,当他看着江庆云时,世界也安静下来。江庆云看着他露出虚弱的表情,有些心疼,先是拿出手绢擦拭脸颊上的汗珠,然后扶着他在长椅上坐下:“荣哥出远门太少啦,可能还有点水土不服,先休息一下吧。”

  荣杏走出重庆站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水土不服。一眼能望到的大江,江面上点起星火的渡船,江对岸的群山,脚下无尽的爬坡上坎,以及人行步道的侧面岩石上盘根错节的高大的黄葛树,这一切都与成都那样不同。现在是暑假的开端,天还没黑下来,夏夜的闷热气息混合着树丛里的蝉鸣,使得荣杏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任由江庆云牵着自己走。

  江庆云原本要快上几步,注意到荣杏的节奏后,便慢下来,贴着他身侧走。

  “以前说过嘛,我妈妈是售票员,老汉儿在码头装卸货。他俩一般都是早出晚归,屋头没得其他人照顾我,所以嘿小的时候,我白天就经常坐在我妈妈那辆车上,跟着她上班的路线转悠。小娃儿嘛,才开始嘿新鲜,后来同样的景色看多了就烦咯,所以我就开始带个画本在身上,边坐车边回忆刚刚看到的房子和街道,然后慢慢画下来。”

  “后来就上学咯,放暑假的时候,老汉儿会带我坐他们的船,沿着长江去送货。每到一个地方停留的那天儿,我就各人到处走到处耍,在天黑之前回到船上。所以沿江一带的城市基本都去过了。”

  “回到重庆后差不多就要开学了,船上那段时间也画了嘿多在其他城市看到过的建筑写生,也算是我学建筑的启蒙?”

  听着江庆云的絮叨,荣杏心里充满了新奇又意料之中的感觉。在他刚开始与江庆云接触的时候,便察觉到这人就像他名字那般,宽阔且自由,无拘无束,拥有广大的世界,变幻万千。而荣杏也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像一棵树,一直站在原地。原本他以为自己的世界很大,坐拥整个庭院,庭院里有花草虫鸟,有四季,他可以独享父母的宠爱,可以肆意地骑着穿过市区的大街小巷,可以用相机将自己喜欢的画面拍下来。可他在某一天,发现庭院外有更大的平原,有高高的山,有望不到尽头的江河,还有捉不到的云雾。

  一棵树爱上了一片雾,于是他奋力将自己的双腿连根拔起,那片雾对着自己招招手,自己就跟了上去。


  可现在那片雾又流浪到了何处呢?荣杏在这一天的上午九点下了火车,久违地踏上了重庆的土地。

  这是江庆云断联的第三个月。1966年的夏季。


(四)


  “嬢嬢好,叔叔好。”

  “是小荣啊,好久不见了。”

  荣杏在沙发上坐下后,江庆云的父母笑起来:“你勒个娃儿,每回儿来我们屋头斗恁个拘束。不要紧张,就当个人屋头一样。”

  荣杏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并着腿,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像坐在老汉儿的书房里一般。要是江庆云在一旁,定会说:“没得撒子,妈,他熟了就放开了,到时候还怕你们招架不住噢。”

  之前就发生过类似的对话,当晚荣杏顺其自然地在江庆云房间休息。他亲昵地贴着江庆云的脖颈,用牙齿轻轻咬着江庆云的锁骨时,江庆云则伸手搂住他的脑袋,抬起一只腿,用脚尖勾着荣杏的脚踝。

  “我斗说嘛……妈老汉儿啷个还要担心你拘不拘束嘛,你在我勒杆屋摁是自来熟得很。”

  听了他的话,荣杏则将头埋得更深了,嗤嗤地笑起来。喷出来的热气撒在江庆云解开了衬衫纽扣的胸前,挠得他心痒。

  上半身松松挂着衣服,下身两条光溜溜的长腿则缠上了荣杏的腰,在两人贴得紧紧的动作下,衬衫的褶皱堆积越来越多。江庆云正想着明天该怎么在熨衣服的时候跟家里人解释校服衬衫经历了何故变成了这样,堆叠在胸前的布料一时间让他后悔答应了荣杏恶趣味的要求。一个加重的挺身,江庆云惊呼出声,飘忽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你……”

  “庆云,你走神了。”

  荣杏声音低柔,眼神专注又迷离地看向对方的,而后凑上去堵住了对方的嘴。江庆云还没从刚刚的刺激里缓过来,便感觉到自己的舌头被荣杏翻来覆去地舔咬和嚼动,涎水控制不住地沿着嘴角往下淌,打湿了脑袋下的枕巾。

  待对方放过自己后,江庆云侧着脸,用手轻轻勾着荣杏的手臂,发出喑哑的声音:“屋头隔音没恁个好……你好生点儿。”

  荣杏从他身上下来,侧躺在一旁,伸出手搂着他。汗水将衬衫打湿得半透,黏糊糊地贴在胸前腹上,透出粉红的肉色。拉紧的窗帘使得本就闷热的屋子更密不透风。两人在大汗淋漓地做了这档事之后,荣杏发出喟叹:“……重庆真热啊。”

  当然,庆云更加火热。也不能单怪荣杏自来熟,毕竟在夜间跟父母晚安,两人一起回屋后,原本荣杏正坐在床边翻看江庆云中学时期的写生画本,不料边说着话边转头看他时,见庆云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在黄澄澄的灯光下,这双眼睛尤为明亮,还闪烁着伶俐的光芒,还没等荣杏从中读出一二,庆云便从他手中抽出画本扔在书桌上,长腿一跨就骑在他身上将他压倒在床。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肌肤相亲了,但在重庆的第一晚,荣杏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心跳也似要跳出胸腔。他回忆起刚下火车时陌生的眩晕感,又想起了火车上自己的冥想。在两人都处于贤者时间时,他搂着庆云开了口,讲了关于自己是棵树的想法。

  “可是,世界上也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啊,”感受到旁边人的不安,江庆云轻轻抚摸着荣杏发热的脸颊,“一棵树也可以长成自己想要生长的模样。它可以长得很宽,也可以长得很高,也可能某个雷雨天就被劈成两半。就算种子在墙缝里,它也可以顶破砖瓦,茁壮地攀附着墙向上生长。”

  “你说我是抓不住的云?”江庆云忍不住在他肩颈间笑得抖起来,“我也不晓得为啥子你会产生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想法?嗯……我可以理解为勒是对我的一种占有欲?”

  “那就算我是云雾吧,我也不会消失的。我会一直参与到水汽的循环里,浇灌了树木,然后又从土地里蒸发成云,如此往复。我从小到大确实走过许多地方,但最终都会回到原地。”


  荣杏一个人躺在江庆云房间的床铺上,瞪着天花板失了眠。他的脑海像胶卷一样,很多在这间屋发生过的事情都定了格,回想起来还很清晰。白天他在江庆云家里吃了饭,当然,只有他和江庆云的父母。他问起江庆云的近况,父母只是摇摇头:

  “庆云他,三个月前说自己找了份国外的工作,就辞了自己所在的单位,没过几天就收拾行李走了。他说国外太远了,很难写信回来,可能很久都不会有联系。我们都没想到他走之前没有联系你,毕竟你俩关系那么好。”

  荣杏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的,庆云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所以没有他消息的这三个月,我很担心他。”

  然后就没有了后话,庆云父母带着歉意地看着他,他摆摆手示意没事,说只要他平安,自己就放心了。不过他还真感觉到自己焦躁的心思被抚平了几许,至少可以从江庆云父母这里得知,庆云大概率没有被最近的社会形势影响,二是,他担心庆云被家里催婚相亲的事情,目前看来也没有发生。

  毕竟他俩的关系一天是秘密,那么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的。

  而他俩的关系恐怕永远都只会是秘密。


  荣杏在重庆停留的三天里,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当他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打开卧室门时,两人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愣住了。

  “……堂哥。”

  “荣杏?你来了。”

  被喊作堂哥的男人并不是荣杏的堂哥,而是江庆云的堂哥,江晚舟。江父的视线在他俩之间来回转了两圈,而后一拍脑袋:“啊,你们勒是第二回儿见面吧?晚舟,小荣他勒回儿是来重庆问庆云情况的,小荣,晚舟他勒几天单位放假,所以回重庆耍几天儿。正好,晚舟带小荣出去转一哈儿吧,年轻人也更有话说。”

  江晚舟抬眼问询了荣杏的意见,荣杏点点头,于是两人便告别了江父江母,一同出了门。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梯,江晚舟走在前面,双手揣着兜,荣杏走在后面,因行李和包裹都放在庆云卧室,所以双手空空,此时颇有几分不自在。隐隐约约的烟味从面前的男人身上传来,家里从来没有人抽烟,闻惯了茶叶的鼻子对烟叶味道不太适应,荣杏又顿了两步,然后继续跟着走。

  江晚舟没有回头,但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动作,于是猝不及防地轻笑了几声。两人一路上没有言语,不知不觉走到了滨江路上,停了下来。

  “其实你不用跟到喊我堂哥的,我有点受不起,毕竟,”江晚舟开了口,看着江面上浓重的雾,“我又不是你大舅哥,是吧?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荣杏一时间有点窘迫,他也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长江。今天是阴雨天气,没有太阳,因此云雾将江水笼罩,对岸的群山和房屋半遮半露,一股诡谲神秘的味道。虽是阴雨天气,但今天的重庆依然湿热发闷。荣杏一时间想不到江庆云在重庆这么多年是怎样度过每一个夏天的。

  “……朋友,还不是可以跟到喊堂哥,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喊你晚舟吧。”

  江晚舟,名字温婉文艺,荣杏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想到的是月光下,一扁小舟,轻轻地游过小江,岸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花散发出淡香。然而第一次看见江晚舟时,荣杏感受到了微妙的反差。

  彼时江庆云拉着荣杏的手腕,向江晚舟介绍自己的校友兼朋友,江晚舟看似漫不经心地点燃了一根烟,眼睛却紧紧盯着荣杏,像狙击枪的准星。

  “哎呀,”江庆云一手夺过江晚舟嘴里咬着的烟,摁在一边的桌面上熄灭了,“荣哥他闻不得烟味儿。你摁是不礼貌给,啷个当到别个的面抽烟噢。”

  江晚舟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面露不满:“庆云一口一个荣哥喊得亲热,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嗦?”

  一句话噎得江庆云无所适从,他们三个坐在饭桌上,江庆云拉着荣杏坐在了自己旁边,江晚舟则在荣杏对面落座。饭桌上还有着刚刚被摁灭的烟灰和烟头。江庆云顿了下,转头对着荣杏咬耳朵:“勒斗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堂哥江晚舟,他勒个人是恁个的,说话没个把门,我跟他从小吵到大。”

  后来江晚舟的爸妈因生意上的事离了婚,江晚舟跟着妈妈回了万县老家,因此也一直待在万县那边工作了。这些是荣杏在来重庆之前,江庆云就跟他提过的家事。

  “撒子新欢旧爱嘛,老子又没跟你谈过,堂哥说话注意到点哈,乱开腔也莫要污了我的清白。”

  江庆云又恢复了底气,笑着骂回去,不料又被江晚舟一句话呛了回来。

  “那意思你两个现在在谈撒。”

  江晚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听在荣杏二人耳朵里很清晰。江父江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翻炒的声音时不时盖过楼下小孩尖叫追跑的声音,自然注意不到这边的谈话。江庆云心虚起来,放软了眼神:“堂哥,就当是我们的秘密嘛,你莫跟其他人说哈,尤其是妈老汉儿。”

  如果不是因为推开了卧室的门,刚好目睹了荣杏搂着江庆云的腰,将他压在书桌上亲吻的画面,江晚舟的脑筋可能也不会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不同于其他朋友的气息。而一旦先入为主了,两人每说一句话,在他看来都黏糊得很,就像是荣杏听到动静后猛地起身回头,江庆云嘴角还挂着的银丝一样。

  当时的江庆云反应过来后推开荣杏跳了起来,扑过来就抓着江晚舟的脑袋打:“老子说了好多回儿,进别个屋要敲门儿!你摁是不长耳性!”

  江晚舟还震惊于自己的弟弟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按在桌子上亲的画面,而且看样子这个堂弟自己也很热情地搂着对方的肩颈,完全是两厢情愿。他被羞愤的堂弟打得哎哟哎哟地叫唤,引起了门外的江父的注意力。

  “哎呀,江庆云你在搞撒子!你朋友都在屋头,你两个还在这里像娃儿一样打闹,好大点儿事嘛,笑不笑人!”

  很大……很大的事啊!江庆云在内心抓狂,荣杏则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站在里屋,尴尬又拘束。江晚舟把江庆云的手拨弄开,头发翘起来,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内屋,嘴角微微上扬,咬牙切齿:“出来嘛,堂弟,给我介绍一哈你的朋友撒。”

  把朋友两个字特意地拖长了声调。

  于是就是现在的画面。江晚舟听到堂弟放软了态度的请求,一时无话。荣杏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看看庆云,又看了看仍在厨房忙活的庆云父母,小声开口:

  “堂哥,我晓得现在没得办法跟庆云两个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所以请你先担待了。”

  “你莫喊我堂哥,”江晚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有点受不起……”

  空气又安静下来,桌面上空荡荡,旁边的小风扇将烟灰吹散。江晚舟思索了几番,叹了两口气,终是开了口:“就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毕竟我也是头一回儿碰到你们勒种情况。但如果庆云喜欢,我也管不到,也没法管,但是……荣杏,你现在也毕了业,庆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遭家里人安排相亲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啷个过屋头人那道关,就只有看你们个人了。”

  江晚舟现在感觉脑阔一阵眩晕,不晓得是因为一进门受到了冲击,还是因为刚刚被堂弟从嘴里夺了烟而呛住了脑袋。他又从盒子里摸出来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咬在嘴里,叹了一口气又叹了第二口,然后站起身来:“庆云,来,我们切厨房帮哈二叔二孃,我顺便看哈你烤鱼有没得进步,荣杏大老远来了重庆,你还是给别个露一手撒。”


  回忆点到为止,迷雾仍未散开。江晚舟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猛吸一口以后将烟抛向了江面,星点在水雾里明明灭灭又骤然消失。他转身看向荣杏,面露歉意:“我勒个人烟瘾大,吸口续续命。”

  有些烟雾从嘴角泄露出来,荣杏礼貌地笑着,微微皱着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江晚舟的声音缥缈,像是从对岸传来:

  “我晓得你在担心撒子,你之前写给我的信,我也收到了。据我所知,庆云现在应该莫得问题,虽然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但你放心,你们的事情他妈老汉儿不晓得,而且二叔二嬢也没有催着他赶快结婚。至于他个人,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又闹腾,但对待人和事都很专注用情,更不会一个人跑到哪里去偷偷成了家……”

  江晚舟的语气很认真,不同于以往的轻浮和急躁,不急不缓。荣杏得了保证,心里堵塞的感觉得到了些许舒缓,但还是无奈地笑了起来:“再忙,也要写个信回来嘛,咋个直接就消失不见了喃。”


  第三日晚,荣杏告别了在车站前来送他的庆云父母和晚舟堂哥,提着行李登上了火车,回头看了一眼,在人头攒动里,江晚舟站在中间朝他抬抬下巴,左右揽着二叔二孃的肩膀,伯父伯母头发都有些花白,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荣杏想到了自己远在西边老家的父母,心下一酸,便挥挥手,转头进了车厢。

  蒸汽火车发出拉长的笛声,车轮转动,长长的列车踏着黑夜的铁轨启程,将1966年的闷热的重庆夏季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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